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折纸里的爱

2020-07-07 11:21:18 19

我最早的记忆是我儿时的一次哭泣。那次,不管爸爸妈妈怎么哄,我就是不搭理,一个劲儿地哭个不停。

妈妈把我抱进厨房,抽出一张彩色包装纸,平整地摊在桌上,给我叠小玩意儿。折、压、吹、卷不一会儿,这张纸就在她指尖消失不见了。她轻轻一吹,一个被压得扁扁平平的纸模型瞬间变成了有血有肉的生灵。

“瞧!小老虎!”她边说边将手中的纸老虎放到桌上。我接过妈妈手中的小老虎。它在我指尖左右乱窜,“嗷”的吼叫声夹杂着纸张的窸窣声。

我既惊又喜,用食指摸摸它的后背,小东西连蹦带跳,发出低沉的吼叫声。

“这叫折纸。”母亲用中文告诉我。

那时我对折纸一窍不通,但我知道妈妈的折纸术神奇无比。只要她轻轻一吹,这些纸玩意儿便可借助她的气息活蹦乱跳起来。这么神奇的折纸术只有她一个人会。

爸爸是从一本册子里挑中妈妈的。

那是1973年的春天,爸爸想通过婚介找个对象。于是他漫不经心地翻阅着介绍册,每一页都瞟上一眼,直到他看到妈妈照片的一刹那。“自从看到她的照片,我就不想再看别的人了。”爸爸说。

册子上说,这名女子芳龄十八,爱好舞蹈,来自香港,英语流利。但这些个人信息没一个是真的。

“她根本就不会说英语。我收到的信也都是婚介以她的口吻代写的。她的英语完全停留在‘你好’、‘再见’的水平。”

但爸爸没有因为受骗而闯入婚介所要求退费赔偿。相反,他带妈妈回到康涅狄格,为妈妈办了入境手续。

一年后,我出生了。那一年,是虎年。

只要我想要,妈妈就会用彩色包装纸给我折各种各样的小动物——山羊、小鹿、水牛等等。老虎咆哮着四处追赶它们,一旦追上,就会用爪子将其摁倒,挤压出身体里的空气,让它们变回一张扁平的折纸。每当遇到这种情况,我就只好往小动物的体内吹口气,让它们重新活蹦乱跳。

当我和老虎一起在院子里嬉戏玩耍时,它总喜欢去捕捉麻雀。有一次,一只被逼得走投无路的小鸟一怒之下把它的耳朵给咬了,它疼得呜咽了许久。在我的陪伴下,它忍痛接受了妈妈的胶带缝合手术。

某天,我在电视上看了一集关于鲨鱼的纪录片,便要妈妈给我做一只鲨鱼。鲨鱼做好了,见它躺在餐桌上闷闷不乐,我便在洗手池放满水,把它放进去。在宽阔的水域里,鲨鱼快乐地游弋着。没过多久,它的身子变得湿软、透明,慢慢沉入池底,折叠的纸也慢慢在水中展开。待我回过神要救它时,已经来不及了,躺在我手中的只剩一张湿纸片。

妈妈用防水纸为我重新做了一只鲨鱼,它快乐地游弋在宽广的金鱼缸里。我喜欢和我的小老虎一起坐在鱼缸旁看着防水鲨鱼在水里追赶金鱼。

马克是邻居家的孩子。一天,他拿着《星球大战》的欧比旺·肯诺比玩偶来我家玩。玩偶手中的光剑不但能发光,还能发出尖声:“运用原力!”

可我除了那些折纸外,什么玩具也没有。于是,我把那只纸老虎带出卧室。那时它已经破旧不堪,身上也缠满了胶带,全是过去几年里我和妈妈修补时贴上去的。时光流逝,今已年迈的它早已失去了往日的矫健。

“小老虎!”我用中文说,随后,我停下来,用英文又说了一遍。

马克上下打量了一番这只用圣诞礼盒包装纸做的纸老虎:“这哪是什么老虎啊?你妈用垃圾做玩具啊?”

马克用手碰了碰欧比旺的头,光剑又舞动起来,手臂上下摇摆不停:“运用原力!”

小老虎转过身,向欧比旺扑去,将那塑料小人狠狠推下餐桌,摔得个骨头断裂。老虎得意了,我也笑了。

马克哇哇大叫:“这玩具很贵的!现在根本买不到!没准儿你老爸买你妈的时候都没花这么多钱!”他抢过我的纸老虎,铆足劲地蹂躏,连撕带咬。纸老虎瞬间就被肢解成两半,身首异处。

马克离开后,我一个人哭了很久。我试图把它展平后沿着原有的褶皱恢复成原样,但不管怎么试,它就是无法恢复,成了一堆碎纸。

两周后的星期五,我放学回家,一进门妈妈就问:“学校好吗?”我闷不吭声,把自己关在洗漱间里,凝视着镜中的自己——我不像她,根本不像!

晚餐时,我问爸爸:“我是不是长得很像中国佬?”

虽然我从未提过学校的事,但爸爸似乎早已猜到发生了什么。他双目紧闭,摸了摸鼻梁:“不,你不像。”

妈妈不解地看了看爸爸,又看看我:“啥叫中国佬啊?”

“英语!说英语!”我爆发了。

她努力寻找着会说的英语词汇:“你怎么了?”

我“啪”地摔下筷子,推开面前的饭碗,看着桌上的青椒爆炒五香牛肉,带着命令式的口吻说:“以后不准做中国菜!”

“孩子,很多美国家庭也吃中国菜啊。”爸爸试图帮妈妈辩解。

“问题就出在我们不是美国家庭!”我怒视着爸爸的眼睛说,“美国家庭里根本就不会有我这样的妈!”

妈妈吃惊地坐在那儿,看看爸爸,又看看我,嘴唇张了又合,欲言又止。

“你该学学英语了,”爸爸说,“只怪我过去没什么要求,可是杰克还得融人这个社会。”

妈妈看着爸爸,用手指摸着嘴唇说:“当我用英语说‘爱’字的时候,感受到的是声音,但是当我用中文说‘爱’字的时候,感受到的是真情。”说着,她用手捂住自己的胸口。

爸爸无奈地摇了摇头:“但你现在是在美国啊。”

妈妈沮丧地坐在椅子上,看上去就像一只泄了气的纸水牛。

后来,我把那堆折纸动物一股脑儿扔到了阁楼。如果妈妈和我说中文,我就拒绝回答。她会学着电视里的美国妈妈,拥抱亲吻我,但她的动作总是那么夸张、滑稽。知道我不喜欢她这样后,她就没再抱过我了。

有时候,我看见她坐在餐桌旁,望着手中的包装纸发呆。不久,就会有一个新做的小动物出现在我的床头柜,依偎在我身边。不过我照样会把它们压扃,然后扔进阁楼的盒子里。

有时回到家,望着她瘦弱的背影,听她哼着中文歌,在厨房忙前忙后,我还是难以相信她竟是我的亲生母亲。我们根本不是同一个世界的八啊!我不会走去和她说话,我把自己关进卧室,独自追寻美国式的幸福生活。

医院里,母亲躺在病床上。医生诊断,她已是癌症晚期,手术都救不了她的命。但我的心思根本就不在訇亲的病情上,那时正值校园招聘会的高峰期,我满脑子装的全是简历、威绩和面试。

“杰克,如果”她咳个不停,好不容易喘上一口气说:“如果我不行了,不要难过,你要好好生活。阁楼上的那个鞋盒要留着,以后每逢清明,把它拿出来,你就会想到我的。我永远都在你身边。”

清明是中国人怀念死者的传统节日。我很小的时候,妈妈会在清明那天给她死去的父母写信,告诉他们她在美国生活得怎么样。她会把信上的内容大声地读给我听,如果我说了什么,她还会把我的话写进信里。接着,她会把信纸叠成一只纸鹤,放飞到空中。纸鹤扑打着清脆的翅膀,向西飞去,飞越太平洋,飞向中国,落在祖辈的坟冢上。但这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了。

“孩子,妈妈爱你”她再次猛咳不止。我不禁回想起多年前的那个场景,妈妈捂着自己的心口,用中文说着“爱”字。

母亲去世两年后,四月的第一周,我懒洋洋地躺在沙发上,看着电视。一档关于鲨鱼的纪录片突然吸引了我的注意力,那一刻,我似乎感觉母亲又回到了我身边,用防水纸给我折着纸鲨鱼。而我和我的小老虎围在她旁边,出神地观看着。

刷的一声!我惊讶地抬起头。只见一团缠着胶带的包装纸滚到了地上,落在书架旁。我走过去把它拾起来扔进垃圾箱。

突然,纸团动了动,慢慢舒展开来。原来这是那只被我遗忘多时的小老虎啊!它以猫科动物特有的优美姿势跳到我腿上。接着它的身体开始肢解舒展,最后,我腿上留下的是一张皱巴巴的包装纸,白色的纸面上点缀着密密麻麻的中国字。我赶紧跑到电脑前,打开网页。今天正是清明。

我立马带上那张包装纸跑到城里,找到一位中国游客。她一字一句地念给我听。多年来,我一直逃避驱赶的声音终于又飘回到我的耳际,但这次它没有被迅速遗忘,而是沉人心底,浸入骨髓。此后,我的内心翻江倒海,灵魂夜不能寐。

儿子,我们好久没有说话了。每当我接近你,你总是那么生气,我不知道该怎么办,所以我决定给你写信,把信写好后,我会把它做成你一直都很喜欢的纸动物。

如果我去世了,那些小动物也将失去活力。但是,每到清明节,每到死去的亲人回来看望家人的日子,我可以在你想我的那一刻来到你身边。我给你做的那些小动物到那时会乱蹦乱跳,也许你能看到这些字。

因为我希望用全部的爱来写这些话,所以我只好用中文写下来。

多年来,我一直都没有向你说起我的过去。当时你还小,我总想,等你长大了再说给你听,但是这一天却未能到来。

我出生在越南,祖籍是河北省四轱辘村,那里的折纸很出名。妈妈从小就教我如何用纸折小动物,并且赋予它们生命。这是老家村子里的一大法术。我们做纸鸟把蚱蜢赶出稻田,做纸老虎吓唬老鼠

十岁那年,我成了孤儿。后来我偷渡到香港,被卖给一户姓金的人家做女佣,吃尽了苦头。就这样,过了六年。一天早上,一个卖鱼的老太太把我拉到一边,告诉我,有些美国男人喜欢娶亚洲女孩做老婆,如果我会做饭,会做家务,能好好伺候美国老公,他就会给我一个幸福的生活。这是我唯一的出路。就这样,我的照片连同虚假的资料出现在册子上,接着你爸爸认识了我。虽然故事情节一点儿也不浪漫,但这就是我的故事。

在美国的郊区,我是孤独的。你爸爸对我很好,我很感激他。接着你出生了。我看着你的小脸蛋长得那么像我的爸爸妈妈还有我,我高兴极了。我没了家人,没了我所爱的一切。但是我有你,你的脸蛋告诉我,我关于故乡的记忆是真实的,不是幻觉。

你一天天地长大,真让我有了家的感觉,我终于找到了属于我的幸福生活。我真希望我的爸爸妈妈也能在我身边,这样我就可以让他们享享清福。但是他们已经不在了。你知道对中国人来说,最痛苦的是什么吗?就是当孩子想要孝顺父母时,父母已经不在人世了。

儿子,我知道你不喜欢自己长着中国人的眼睛,但它们透着我对你的期望;我知道你不喜欢自己长着一头中国人的黑发,但它饱含着我对你的祈愿。你能想象你让我的生命变得多么美好吗?你能想象当你不再和我说话,也不让我和你说中文的时候,我的心有多疼吗?

我很害怕,我害怕我即将再次失去生命中一切美好的东西。

儿子,你为什么不和妈妈说话?妈妈的心真的好痛。

信读完了。那位中国女士将信递给我,我羞愧得无法抬头看她的脸。我低着头,请她再帮我一个忙,让她教我中文的“爱”字怎么写。照着她在信下方写的“爱”字,我笨拙地模仿着,写了一遍又一遍。她轻轻地拍了拍我的肩,起身离开了。这会儿,和我在一起的只有我的母亲。

我顺着折痕,把它折回了原来的样子,用手臂把它窝在怀里。随着它的一声咆哮,我带着它踏上了回家的路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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